聂冥途丝毫不以为意,嘿嘿笑道;「我算什么?比起你那死鬼师傅,老子可差得远啦!
「我在寺中待了几天,百无聊赖,正想找点什么乐子,某夜却发现一桩......不,该说是
两桩妙事。两拨人马分作两路,其中一路从山下的水泊边杀将上来,另一路却从山上缠斗而
下,双方显然无甚关连,却在莲觉寺左近撞了个对板儿。
「山下来的,是一伙十余人围杀一名使单刀的赭衣少年。那少年悍猛绝伦,原本在山脚
下时追兵尚有二十来人,每绕过一坳便教他杀去几名,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且战且走,杀到半
山腰的莲觉寺时竟只剩下了一半。
「从山上杀下去的这一拨,却是一名青袍白面、书生模样的高瘦青年,持剑追杀三名江
湖客。那青年剑法不俗,出手狠厉,只是看不出来历;他追杀的那哥仨倒是武林名人,越城
浦西郊三十里处、『点玉庄』四位庄主之三,算上他们的大哥『笔上千里』卫青营,人称『点
玉四尘』。
「这四兄弟武功平平,刺探钻营、走报机密的本领却是一绝,平日大开庄门广结善缘,
事无分大小,一条消息能换一顿酒饭,门里镇日人如流水。
「旁人都当他们是钱多烫手,摆阔做冤大头,卫青营四兄弟却能从这庞大杂乱、真假相
掺的江湖耳语之中,分析整理出极有价值的线报,再派遣耳目循线刺探,说一句『无孔不入』,
那是半分也没过誉。黑白两道都有人惯与点玉庄做买卖,大家心知肚明,谁也不会特意寻这
等人的晦气。
「敢杀江湖耳目,这太有趣啦!於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拨,施展轻功潜至左近,听他们到
底闹些什么。」
聂冥途停顿片刻,忽然一笑,摇头道:「那时,我便应该察觉不对。只是他们的武功太低
啦,我全没放在心上。混迹江湖,最忌『托大』二字。」
蒙面的黑衣老人轻抚着光洁细致的白骨扶手,喃喃说着,随着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,那
个无比怪异的夜晚......
※ ※ ※
点玉庄四尘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,本不以武功见长。
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杀,无不披创沥血、伤痕累累,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小块空地,
赫见四周密丛环阻,竟已无路。
排行最末的四尘「拂尾附骥」方汗血受伤最重,首当其冲,咽喉中剑,哼都没哼一声便
已气绝。三尘「浮生散聚」樊约信眼见兄弟惨亡,悲愤难当,不顾一切扑上前去;青年反手
一剑、穿心而过,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来。
二尘「斐锦成书」申雪路左腿本已受创,尽管两位义弟舍命为他拖延,毕竟未能及远。
他拖着伤腿奔出数丈,终於还是脱力坐倒,拄着精钢判官笔挣扎几下,再也起身不得,
就着皎洁月光与青年遥遥对峙,满是血污的脸上恨火炽烈,咬牙投来一双溢血红瞳。
月下,青年剑尖指地,一路滴血而来。他生得一张白净瘦脸、隆准凤目,双眉斜飞入鬓,
相貌端正;一身青袍皂靴,腰悬剑鞘、后插折扇,看来便似寻常官宦子弟的模样。
申雪路悲愤道:「你......你出身名门正派,行事却如此毒辣!我兄弟四人与你往日无仇,
买卖完毕、银货两讫,何须杀人灭口?」青年冷笑:「你们是卖消息的,能卖给我,自然也能
卖给其他人。我还须借你们三人首级一用,不把你们那龟缩不出的大哥卫青营引将出来,我
这货买得终究不安心。」
申雪路悲极怒极,仰头大笑:「入口的机关虽是你破的,可知那地方独自一人绝难出入?
还是你每回进出,便要将合作之人灭口,反复不休?我兄弟与黑白两道无数人做买卖,却无
一如你......如你这般冷血残毒!」
青年微笑道:「我本不知卫青营藏身何处,原来是在『那地方』。这下子,你们连身死留
头的价值也没啦,便在这山间喂狼罢。」申雪路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,瞠目道:「你!真是......
真是好深的心计啊!」
聂冥途藏身林间,细听他二人对话,暗自揣想:「看来『点玉四尘』得知一处秘境,多半
是什么藏宝之地,委由这白面书生破解了入口的机关,许他事后分赃做为代价。谁知书生来
个黑吃黑,竟要灭口杀人......嘿嘿,争什么?凭你们这几手见不得人的玩意儿,最后还不都
是老子的?」
一阵阴风袭来,林间群鸦扑簌簌地拍翅惊起,聂冥途感应杀气,心头一阵不祥,鹂见一
条人影拖刀而来,以他夜间视物如白昼的慑魂魔眼,竟不知此人是何时到来,又从何而来。
来人衣衫破碎、长发披面,模样虽狼狈不堪,依稀能看出原本装扮华贵,不是惯常飘泊
的江湖客。他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,歪倒僵硬、手是不灵,便如僵屍一般;手里的金装龙
形长朴刀几逾四尺,刀身宽阔,安在刀把处的长杆却已折断,断口碎木曲折,那人的手掌刺
得鲜血淋漓,却恍若不觉。
却听申雪路一声惊呼:「大哥!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撑地而起,一跛一拐的,奋力
朝那人奔去!
聂冥途一凛:「原来是卫青营!与他做了几回的买卖,今日才知是使个朴刀的主儿。」
青袍书生持剑不动,好整以暇,冷冷笑道:「好啊,卫青营,我还没去寻你,你倒自己途
上门来啦!也好,今日咱们做个了断。」申雪路一边拖命前行,一边回头大叫:「大、大哥快
走!这厮武功奇高,先前是骗我们的......」话未说完,忽地颈间一凉,人头「笃!」骤然滚
落,身体兀自奔出两步,这才仆倒在地。
杀人者竟是点玉庄四尘之首、倒拖金刀的「笔上千里」卫青营!
聂冥途嗜血残毒,平生杀人无算,在号称「天下至阴之地」的集恶道总坛--背阴山栖
亡谷打滚了大半辈子,对阴邪之物极具灵感,瞬息间一股寒意掠过心头,却是自他艺成出道
以来末会有过、压迫至极的逼命之感,竟生出了暂避其锋的念头。
那青袍书生不过二十出头,修为、历练均不及堂堂狼首,但他生性谨惯,冲疑不过一瞬,
突然点是倒退,飞也似的掠出林间空地!
「好明快的决断......可恶!」
聂冥途见他二话不说立即走人,吃惊之余也跟着要离开,岂料原本动作僵硬的卫青营倏
然抬头,披面乱发中射出两道青荧冷芒,空洞的目光犹如鬼魅,仿佛盯上了他满身阴邪之气,
挥刀迳朝聂冥途而来!
「照蜮狼眼」是当时邪道一等一的万儿,那「笔上千里」卫青营不过是个土财主出身、
走报机密的情报贩子,两人武功天差地远,若在平日,恐怕连堂黛决的资格也无。此时赫见
卫青营挥刀扑来,聂冥途第一个念头居然是:「打......打不赢!这个家伙......老子不是他的对
手!」
纵横邪道十余年、大小会历百余战的喋血生涯,将狼首瞬间萌生的求生本能与经验判断
浓缩成一个字,足以决定生死关键的一个字--
(逃!)
此生头一次,统率无数狰狞恶兽的「照蜮狼眼」聂冥途选择了不战而逃。
这个决定拯救了他的性命,却无法拯救其他人--从山下追杀赭衣少年的那拨水匪,恰
恰在此时闯了进来,后头还跟着另一拨援兵,人数在黑夜中难以算清;一遭遇手持金刀的卫
青营,顿时掀起一场鲜血泼溅、肢首乱飞的恐怖屠杀......
※ ※ ※
苍老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,伴着呢喃似的缓慢语调,很难想像老人所描述
的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。在那个充斥鲜血哀嚎的夜里,出乎意料地有着皎洁的月色,
仿佛是一出刻意为之的讽刺剧,一切荒谬的情境似都满溢恶意,令人不寒而?。
阴宿冥身子微微前倾,双掌交叠,垫着尖尖的下颔,仿佛被老狼主话中的魔力所慑,喃
喃道:「那......是什么?是什么东西,改变了卫青营?」
「三十年来,我几乎夜夜都梦见那一晚,又回到那个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,不断思考你
这个问题。」聂冥途低声道:「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,我也再没有机会问一问你那死鬼师傅,
但我以为他想让我和恶佛一看的,就是改变了卫青营的那物事。」
「说不定,我们根本就问错了。」
老人淡淡一笑,垂落稀疏银眉。
「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,而是『卫青营变成了什么』。」
「那夜非常诡异。我施展轻功,原本已逃离了现场,让追杀赭衣少年的那一伙去面对卫
青营那个怪物;但不知为何,后来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,才发现那抢先逃走的青袍书生也回
到现场。
「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,躲在树丛之后窥视,一双眼睛睁得老大,迸出一种难以言喻
的兴奋光芒,苍白的面孔扭曲狰狞,便如恶鬼上身一般。你如身在现场,或许会发现我的表
情也与他一样;极有可能,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--
「倘若......倘若能控制这种力量,制造出一群如卫青营那样的鬼东西,莫说是一统七玄
七派,就算要打天下、做皇帝,哪有什么办不到的!卫青营不过一乡绅土霸、钻营之徒,武
功稀松平常,那口金装龙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,但这一人一刀在那一刻却化身为战神,
两拨二、三十人就这样成了一滩稀烂血肉,无一生还。
「只是,我和那书生都想错了另一件事。」老人冷笑:
「那持刀的并不是战神,而是杀神。杀神刀下,绝无活口!」
那场惨烈的屠杀,转眼便到了尽头。
除了那身手娇健、应变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,意外闯入林地的数十人全都完蛋大吉。赭
衣少年充分发挥了他对付追兵的灵活游击战术,借由地形与屍体的双重掩护,在卫青营恐怖
的砍劈下苟延残喘,居然暂时保住一命。
疯狂的杀神转头寻找新目标,聂冥途与青袍书生才惊觉一切都冲了,自己已与最后一线
生机失之交臂。连同那名勇猛绝伦的赭衣少年,三人在极其荒谬的情况下,不得不并肩作战,
一迳夺路而逃;被逼到一处断崖前时,俱已身受重伤,奄奄一息。
拖着金刀的卫青营歪歪倒倒地逼过来,不时如兽一般仰头嚎叫,发出难以辨别的两个单
音,宛若恶鬼附身。
危急之际,赭衣少年狂气发作,不要命似的猛冲上前,一人一刀硬敌住卫青营,疯狂凶
狠的程度一瞬间竟压倒了手持金刀的杀神,两柄刀相持不下;青袍书生却抛下断剑,纵身一
跃,跳下断崖。
聂冥途愕然:「这小子心计深沉,怎会轻易寻短?」探头一望,才发现他抓着一段粗藤跳
落,非是求死,而是求生,不禁发噱:
「他妈的!这小子有一套!」见赭衣少年兀自顽抗,真个是勇悍绝伦,想起一路多亏他
奋力抵挡,不则三人决计支撑不到崖边,忽生爱才之心,手臂暴长,抓住少年背心往崖下一
扔,旋即一跃而下!
呼呼风啸之间,只听崖顶的卫青营仰头狂嚎,似是暴跳如雷、却又无可奈何,只能对月
嘶吼--
崖下约三丈处凸出一小块岩台,聂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,尽皆晕厥。
狼首毕竟修为最深,最早苏醒,检查周身伤势,所幸并未伤及筋骨;抬头一看,倒拖金
刀的卫青营已不知去向。
以聂冥途的轻功,要离开岩台是轻而易举,但要弄清楚青袍书生到底从「点玉四尘」的
手里夺走何物、又与卫青营的发狂有何关连,却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刺探。聂冥途不动声色,
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,假装伤重昏迷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青袍书生终於醒来。他的断剑已然失落,便拾了一根尖锐粗枝聊作防
身、撑持之用,一拐一拐摸近聂冥途身边,不敢贸然来搭脉搏,只观察胸膛起伏的规律,冷
不防举起尖枝,朝聂冥途心口插落!
「住手!」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。他落崖时握紧钢刀,并未脱手,此时随意往地上的
藤蔓一劈,青袍书生顿时不敢妄动,慢慢放下高举的粗枝。赭衣少年冷然道:「你与这人有仇?」
「那,你呢?」书生冷笑:「你与他有亲?」
「我不认识。」少年淡然道:「你杀人还要不要第三个理由?」
「天真!」青袍书生冷哼一声:「黑衣夜行,会是什么善类?此人的武功远高於你我,一
旦苏醒,我俩便任他宰割。你不想要命,我还舍不得死。」说着举起尖枝瞄准他颈侧,又要
刺下。
「我说住手。」
青袍书生「啧」的一声,手上用劲,忽觉颈项冰凉。身后,赭衣少年手持钢刀架着他。「若
非此人,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。你若要杀,改天再杀罢,今日你动他不得。」
青袍书生放下树枝,缓缓亮出双手,示意自己手无寸铁。
「你要记住,今天这面子只卖与你,非为旁的。」」
「我还不知你我有这等交情,你是与我手里的这位兄弟相熟罢?」赭衣少年收起钢刀,
冷笑道:「如果我没记错,贵我两家还算是世仇。若非看在今夜并肩作战的份上,我不介意多
砍你一枚脑袋。」
(原来,这两人是相识的!)
那还真是巧了。
趴卧在地上的聂冥途微微一凛,继续摒气潜息,一动也不动。
只听青袍书生笑道:「是么?比起我来,贵帮的叔伯长辈只怕更想要你的命。今晚领头杀
你的那个,是贵帮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,杀手堆里还有几名是赤水转运使身边的亲信,一
个个都是熟面孔。挺不容易啊你,勇冠三军、少年英杰,最是招人忌恨,啧啧。」
赭衣少年沉默不语。肩上、背后两道长长的创口早已痛得没有知觉,但这人的话语却仿
佛是冷锐的钢针,不费力气便刺中了他坚硬镗甲之下的滚热心肠。
「我也差不多。顶上有个出类拔萃、剑艺超卓的优秀师兄压着,师父又是老而不死,昏
聩糊涂;软硬一夹,一世人都甭想出头。」
「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一样。」
「你家的老东西也好,我师父也罢,他们都老啦,贪生怕死,变得卑鄙胆怯,自己却不
敢承认这一点。所以你会被自家尊长派人暗杀,我合该被师父师兄三思打压,永无出头之日。」
青袍书生突然激动起来,猛地回头,冲着夜风卷动的黝黑崖底一振袖,尖声怒吼:
「你服气么?你甘心么?为什么我们的生死存活,却要由这些糊涂的老东西来决定?这
是谁的安排,这是什么道理?」
赭衣少年依旧沉默着,背后的刀创却开始隐隐作痛。
青袍书生转过身来,凤目里迸出精芒,定定望着他。
「我有一条破旧立新、掌握命运的奇险富贵,你想不想一试?」
赭衣少年抱臂不语,半晌才抬起头来,炯炯有神的双眸毫不畏惧地迎视着。
『你我连朋友都说不上,为什么找我?」
「若说是有缘,你信么?」青袍书生一笑。「好歹今夜,我俩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一回了,
你说是不?」
赭衣少年笑了,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迈。
「得了吧,你不是这种人。」
青袍书生闻言,仰头哈哈大笑。
过了许久,他才慢慢止住笑声,看着面冷似铁、抱臂如铸的少年。那张黝黑的年轻面孔
一丝笑意也无,只是冷冷看着他。
「因为你和我,原本便是同一种人。」青袍书生低声道:「你我是非凡之人,本就该做一
番大事业,可惜却生错了时代,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权重、但又平庸无能的人底下折腾,年年
销磨、岁岁兜转,最后成为一柄生锈的钝铁,谁也不会记得,你会是一柄耀眼锋锐的神兵。
「这样的日子,我不想再过了。引刀成一快,不负少年头!就算赌上这条命,我也决心
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」
赭衣少年蹙眉道:「什么机会?」
「若你和我生错了时代,咱们便让这个时代反转一下,如何?」青袍书生笑着,泼啦一
声,似从怀里抖出了什么物事,迎风道:「你可会听过,什么是『妖刀』?」
(是......地图!)
聂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话语,再与青袍书生之书相印证,更加确信「点玉四尘」
寻到的是一个秘密藏宝地点,其中埋藏着与妖刀相关的秘密;而进入秘窟的卫青营更直接成
了一柄狂杀之刀,与三百年前的妖刀传说不禁而合--
这一切的一切,都直指青袍书生应该持有的、指引藏宝地点的地图!
聂冥途翻身跃起,伸手喝道:「拿来!」绿黄邪眼一睨,不禁微怔。
书生与少年早已摆好接敌的架势,而青袍书生手中所扬,不过是一条陈旧的搭膊而已。「早
跟你说了,」他转头对少年一笑。「这人不是简单人物,一有机会便该下手。眼下可就麻烦啦!」
聂冥途出道十余年,向来只有他阴人,不料今日却被一名江湖小辈算计,怒极反笑:「你
不容易啊!乖乖将那物事交出来,老子留你一条全屍。」
谁知青袍书生只一耸肩,竟是毫不在乎,笑顾少年道:「这样也好。杀了这人,当作入伙
的投名状,我把这个倒转时代的惊天秘密与你共用,从今而后,由我们来亲手开创自己的时
代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