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卅七折 婆娑三千,子夜邪眼
经过五里坡的惨烈一役,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,危急之间全身鼓劲,丹田里
的碧火功内力虽称不上「浑厚」,却是世间武人毕生苦练也未必能得之精纯,先天元劲还先于
意念之前,倏地由颈问透出。
黑衣人指劲如刀,本拟五爪一收,便能将这小和尚的脑袋齐颈割下,谁知手掌一触喉头,
小和尚的颈间肌肉竟晃颤起来,彷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条条又滑又韧、带着黏滑汁液的老鱼
皮,既像固体又似液体,形质变换之间,一股绵密的无形气劲鼓荡而出,爪势顿时一滞。
电光石火之间,耿照左臂上格、仰头缩腹,硬生生摆脱了断颈之厄,却觉周身尚有余裕,
「啪!」脚跟一踏,劲力上涌,右臂如弹弓一般抡扫而出,黑衣人「咦」的一声缩胸避过,
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,左手五指再取他颈项!
耿照被顺势一扯,倒像自己把脖子凑上爪尖,重心既失,只能束手待毙,不知怎地胸中
犹有一口气在,仍觉得余势不尽。
黑衣人左手一叉,猛将耿照叉得脚跟离地,身子轻飘飘向后一倒,却比黑衣人左臂尽伸
的距离要再飘出寸许;黑衣人身子微拧,左臂暴长一寸,但体势已变,这一爪纵然还是碰到
了耿照的咽喉,却无一束断铁的杀伤力。
耿照双脚落地,「碰!」向前跨了一步,左臂格开指爪」呼的一声,又是右拳正宫击出!
这回轮到黑衣人体势用尽,却无碧火真气连绵不绝的奇效,忙回爪护着胸口膻中要穴;
「啪」的一声拳掌相交,黑衣人顺势飘退,如鬼影般无声落在一丈开外,直似纸鹞落地,连
烟尘都不掀半点。
耿照却觉全身气血一晃,胸口烦恶,忙运起明栈雪传授的调息之法,片刻才将气息稳住,
碧火真气流转全身,严阵以待。
黑衣人双手抱胸,打量着他的架势,冷哼一声:「铁线拳?你不要命了么?」
他语声低沉沙哑,其实不易辨别,只能说他的声音与显义是同一类人,都如铁沙磨地,
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,再压低声音说话,听来相差不多,无法做为辨别的依据。
如果观察显义的时间再长一点,或可从口吻语气来判断,但眼前耿照却缺乏对照的样本。
反过来想,若黑衣人不是显义,那么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印象,来比对出寺里谁才是这个蒙
面夜行的鬼祟之人。
「你是什么人?」
耿照决定边引他说话,边寻找脱身之机--从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来,「转头就跑」绝
不是好办法。更何况,他裸出的胸膛上还有五条血淋淋的凄厉爪痕,血渍一路淌过腰腹,染
得腰带上一片湿濡。他不敢想像背对此人的后果。
「黑......黑夜擅闯本寺法性院重地,你......你想干什么?」
若恒如亲眼看到这一幕,想必会感动得要死。在禁地独对这样一名鬼影似的恐怖刺客,
莲觉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正气凛然、认真负责,死到临头还不忘维护寺中威严的小和
尚。
黑衣人低头看着右手,森寒的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笑意,戴着黑丝指套的五只指爪沾了黏
稠的液体,耿照光是随意一瞥,都觉胸口一阵热辣辣的痛。「你挺眼生哪。是广如的弟子,还
是妙如的?」
这口气听来,又像是显义说的了。
但耿照根本不知广如、妙如是谁,甚至不确定真有这两个人,还是黑衣人随口试探,灵
机一动,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,颤声道:「你......你跑不掉啦,恒如师叔带了人,不多时便要
找到这儿。你......你害了庆如师叔,定要拿你去见官。」
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,半晌都不说话,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人来。
耿照正觉不对,却听他嘿嘿两声,低笑如鸱枭一般,抬起一双异光闪烁的眸子。
他的瞳仁是妖艳的鲜黄色......一瞬间,耿照以为自己看错了,眨了眨眼,又觉是碧磷磷
的深浓绿色,总之不是正常的眸子,心头微寒。却听黑衣人道:「莲觉寺拿了人,决计不会去
见官。而会使铁线拳的,多半是中兴军之后,破落军户哪供得起子弟出家?你小子不错,差
一点就骗到我了。」
(这口气......和显义好像。)
笑的声音也是。虽说如此,耿照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,但又说不上来。
黑衣人冷笑:「你,便是那名飞贼么?」见耿照闭口不语,自顾自道:「喊得出恒如与庆
如,想来也在寺里潜伏许久。有没有兴趣,做一笔买卖?」
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鲜血的食指,朝他身后一比。
「这阁子里,有一样我要的东西。你替我找了来。」
?「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?」耿照忍不住开口。
黑衣人绿瞳一闪,似又绽出黄光来。耿照几乎可以想像他咧嘴一笑的模样,血一般的口
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。「里头有机关呀!会死人的。」
耿照本想发问,一瞬间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。拒绝了这个交易,耿照当场便血溅五步;
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机关下,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。
「我若死在阁里,你要的东西便拿不到了。」
「我会教你进入阁子的方法,起码在你拿到东西之前,不会这么简单送了你的小命。」
黑衣人的锐眼中似又掠过一抹残忍笑意。
耿照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,除非明栈雪就在附近,那也得撑到她赶至现场才行;
反过来想,黑衣人若真要杀他,却不必搞出戒多花样,节外生枝。思量之间,答案已呼之欲
出。
「你要找什么东西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若非形势险峻,耿照差点晕过去。「不......不知道?」
「可能是一部经书,可能一轴画卷,也可能是一张零碎的纸头,或者是刻有字迹的牌匾。」
黑衣人冷道:「重点是,我在找的东西上头,可能会有『叶......日......声......莲......八......闻』
这五个字。只要出现这些字的物事,你通通都拿出来给我。」
这座书院虽不甚大,但好歹也有两层阁楼,里头不知能放多少东西。所有的东西都要翻
上一遍,还要一一核对是否有那些字头,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。
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,嘿嘿笑道:「今夜翻不完,咱们明夜继续,若明夜还找不到,
后天继续。总有一天,能把阁子都翻上几翻。」耿照心想:「他以死要胁,却有把握让我每夜
都前来此地,莫非......他的指爪里藏有什么毒物?」心念一动,本能地按了按胸口伤处,痛
得皱起眉头。
他先前闪躲及时,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,并未伤及筋骨,说话之间血流已止。黑衣人见
状,嘿嘿笑道:「我爪中无毒,阁子里却是其毒无比。你一进去便即中毒,就算我不唤你,你
夜夜都会想来。」
耿照脑海中闪过明栈雪赤裸的诱人胴体,不觉面颊发热,暗骂自己:「都什么时候了,还
胡思乱想!」听出黑衣人的讥嘲,冷道:「反正我若死在里头,你什么都别想拿到。」
黑衣人道:「这阁子的一楼全是机关,你若睁开眼睛,不但将受机关迷惑,绝对无法抵达
二楼,更会受机关所害,毁了你的双眼。须闭着眼睛,按照我教你的口诀来做,上了二楼之
后才能睁开。」顿了一顿,森然道:
「你若不听,我的双眼便是榜样!」
他眼中交错闪烁着碧绿与鲜黄的异光,便似妖怪一般。
耿照悚然一惊,心想:「白天并未细看显义的双眼,说不定......说不定这毛病是。到了夜
里才犯的?」他听说世上有种夜盲之症,患者白天看得见东西,入夜之后却会变成瞎子,便
是点上灯烛也不能视物;黑衣人的害症,抑或与此相类。
如此一来,显义夜里闭门不出、不见弟子,似乎也说得通了。任何人一见这双怪眼,决
计不能视若无睹,「法性院首座入魔」的消息一传将开来,莲觉寺住持的宝座从此与显义无缘。
况且,他要找的东西也有蹊跷。
叶、日、声、莲、八、闻......这六字在脑海里随意排列,耿照没花什么力气,便得到了
「日莲」、「声闻」、「八叶」三组辞汇,正是他白天在冲凤钧与显义的密谈中听熟了的一
大日莲宗正是小乘中的声闻乘一支,而莲宗遗留在东海的八脉,人称「八叶」!
(他果然就是显义!)
虽拒绝了冲凤钧的提议,但为了住持大位,显义终究还是来此发掘莲宗八叶的讯息。冲
凤钧提起时他之所以如此冷漠,或许是因为曾在阁子里吃过大亏,从此留下一双「入夜魔眼」
的残酷害症,故觉不堪回首。
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,但未褐开面巾之前,对他来说都不算尘埃落定。
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,在青砖上画了个方格权充阁子,标明窗门楼梯各处位置,一边传
授口诀:「开门揖盗一线走,进五退六似尺蟆,存身何须垫龙蛇?七星踏遍建金瓯;日行天中
阳火至,周流六虚纳中宫,变通莫大乎四时,朔旦为复引黄钟......」
口诀一共三十二句,前十六句是进去,后十六句则是出来,用的却多半是金丹功诀,把
方位、数字、高低等,故意用晦涩的丹道术语掩盖起来。
这长诗在旁人听来有若天书,但耿照才得明栈雪讲授,更以极其香艳的法子身体力行,
消化一遍,犹如用功读完书的学生,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订做的卷子,每道试题简直就是为了
让你把脑袋里的答案填进去似的,不假思索,一挥而就。往往黑衣人一句说完,还未讲解,
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绘制的简图,方位丝毫无错,彷佛未卜先知。
黑衣人念完口诀,冷冷斜睨:「你倒是精通道秘,是谁的弟子?」冷不防探爪而出,「唰!」
朝他臂上抓落!
这一下快如闪电,耿照原该躲不过,但黑衣人方才动念,耿照便觉一阵森冷,寒毛悚立,
脑筋还没转过来,身体已做好闪躲的准备,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致。
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,但一抓落空,只扯下一只袖管,也不禁「咦」的一声,蛇一般的
橘黄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磷碧。
耿照向后一跃,随手摆开铁线拳的架势,怒道:「喂!有你这么做买卖的么?不想合作就
算啦,划下道儿来,咱们分个高低。出手暗算人的是什么东西?」
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,便在流影城与长孙斗口,也多半是长孙扮参军他扮苍鹘,只有瞪
眼搭腔的份。为符合「飞贼」的身份,只好一改平日习惯,尽量说得「匪气」些;脑中模拟
的不是别人,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范浪子胡大爷。
黑衣人扔掉袖布,冷笑:「阁子里的机关,比这个还要厉害百十倍。你若连这爪都避不过,
横竖也是个死,不如让老子一爪毙了干净。」目中似蕴着邪邪一笑,嘿嘿道:「你站在阁子前,
先闭眼再开门;门扇一开,须按口诀行事,到走完阶台才能睁眼。出阁时先喊一声,同样是
出来之后关妥门户,才能打开眼睛。」
耿照深吸一口气,依言走到阁子门前,闭上眼睛,故意粗着嗓子大喊:「你可别又出手偷
袭,小爷跟你没完。」黑衣人冷哼一声,并未介面,声音比方才更加遥远,足见他畏惧阁中
机关,早已避了开来。
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,略一冲疑,碧火真气忽生感应,颈背上吹来一阵腥热喷
息,一只利爪从身后轻轻握住他的颈子,黑衣人低哑的语声震动耳廓:「你若想乘机逃跑,又
或揣了东西便想一走了之,捏断你的颈子便只需要这点时间。」
耿照浑身汗毛竖起,勉力一笑:「呸!小爷说一是一,又不是你。」心中叹了口气,忖道:
「耿照啊耿照,如果门一开便是万箭穿心,也只能说是命。」伸手推开阁门,踏了进去,反
手又将门扉闭起,连半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。
但阁中并没有万箭穿心。
静谧的屋里有种陈旧的气味,像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的檀木之类,静静散发着浓郁而干燥
的香气。耿照原以为阁中应该灰尘极重,即使是十方转经堂那从未有人去过的心柱梁间压成
了厚厚云母状的尘毯,嗅来仍带有浓重的土味。
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味道。檀木的气息干燥而清爽,并不刺鼻。
机关轴心中的铁件一定会有的油味,屋里也完全闻不到。但这也许是因为许久无人触动
的缘故,耿照想。他默背着口诀,按照诗句中所隐藏的指示迈步、转身,低头爬行......闭着
眼睛让时间变得相对漫长,缓慢复杂的动作也比想像中吃力。
耿照手扶栏杆,滴着汗水弯腰走上十级阶台,伸手往上一顶,推开两扇外翻的暗门,终
於可以直立起来,走完剩下的五阶;转身、蹲下,摸索着暗门上嵌入的凹槽暗扣,将暗门重
新关起来一
「好了!」
他睁开眼睛,并没有想像中从四面八方射出的怪异光芒袭击双眼;待眼中旋闪的一兄点
消失,瞳仁渐渐熟悉了黑暗,耿照发现自己置身於一个没有任何隔间的广大空间里,彷佛连
呼吸都有回音。
这里的空气虽然与楼下同样干燥,却有一股独特的蠹腐之气。这样的气味耿照十分熟悉,
流影城中举凡帐房、藏书室、挽香斋......所有堆放大量文书的地方,都会弥漫着类似的味道。
取出黑衣人交给他的竹管火绒吹一兄,耿照点着了角落里的莲灯,莲花形的精瓷灯盅里
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,油面上连一只蚊蝇的屍体也不见,与在阿净院中所见相同。
耿照回过头去,不觉睁大了眼睛,半晌都说不出话来。
整个阁楼顶上都是书。以支撑横梁的问架柱子为轴线,这二楼放满了书架,一排又一排
的,整整齐齐陈列,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,耿照随手抽了一本翻阅,果然是佛经。
而阁楼的四面墙却未设置书架,而是围起一圈雅致的围栏,由上往下看来,整个平面就
像是一个「回」字,四面的围栏里设有三级高台,每一级都整齐排设着木雕的千手观音,每
尊约莫半人高,比例无不相同,但姿态神情却没有一尊是一样的;当莲灯被点亮时,置身其
中,彷佛被数百尊千手观音居高临下包围着。
耿照想起门楣上悬挂的召一千娑婆」古匾。阁中观音虽无三千之数,但普照众生的胸怀
已不言而喻,众观音眉眼垂落,法相庄严,等高齐列的雄伟壮观,令人油然生畏。
书架的两侧多挂画轴,图中绘着各式罗汉,随手一算也有三、四十帧。
耿照不懂布局笔法,见画中罗汉或坐或卧、抬手跨腿,模样栩栩如生,还能清楚辨出降
龙、伏虎等罗汉,在他看来自然是画得极好的;所幸画中并无落款,也无题跋之类,否则要
一张一张去找「日莲」、「声闻」、「八叶」等字样,也是一件苦差。
美中不足的是:偌大的阁子里只有四盏瓷灯,四角各一盏,就算全点起来,也只看得见
观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摇晃,瓷盅里的半盏清油也不知能燃多久,耿照索性吹灭了三
盏,只留最靠近暗门的一处,从第一座书架的最上层搬下一叠书,盘腿坐在莲灯前翻阅。
花了一刻钟的时间,大致把第一座书架上的书翻完,拣出三本题记上有相符字样的经书,
其他都归还原位。即使耿照对大日莲宗或日莲八叶院一无所知,也知道这三本都是极其普通
的佛经,其中决计不会有什么秘密讯息,黑衣人怕是打错了算盘。
(但......他为何如此肯定,我今夜以后还会想再回到这里?)
他将书籍放回书架,突然发现乌檀制的书架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,仔细一端详,似乎是
某种文字,却是一字也不识。翻过手掌,惊见掌中也印满了类似的凸纹,想起适才翻书无聊,
一手撑在木地板上,赶紧趴下身去凝眸细看,果然地板上也刻着极细极小的怪异文字,梁柱、
柜板,就连观音身面......到处都是,简直就像符咒一般。
还有更惊人的发现。
书架、木柜、围栏等,甚至是观音莲座与背轮上的铜件,乍看色泽与一般黄铜无异,但
以利器轻轻一刮,登时便留下一条锐利而明显的刮痕,其中闪动着耀眼的澄黄辉芒一
(是......是黄金!)
在这个宽广的房间里,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来路的怪异文字;而所有的铜件,却
都是黄金所制!
「难怪......难怪他这么有把握!」
若耿照真是「飞贼」,此地便活脱脱是一座宝库,光是要把所有的黄金镶件剥取下来,恐
怕就需要好几晚的工夫才能完成。就算黑衣人不说,夜行取财的飞贼又岂能不要?
耿照从书架的屉柜中找到一柄铜匕,握柄制成莲座三钴杵的式样,十分别致。他小心从
书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来,藏在鞋中;犹豫片刻,随手拿块布巾把铜匕包好,收入绑
腿中,抓紧时间继续翻书。
再回到转经堂时,天已蒙蒙亮着,法性院外已隐约有执役僧在走动。
耿照轻轻推开「南之天间」的门,闪身而入,明栈雪从梁间一跃而下,沉着俏脸道:「你
上哪儿去了?再晚些回来,我便要大开杀戒......咦,怎么受伤啦?躺下!拿过蒲团叠高,小
心扶着他躺下来。
耿照鼻青脸肿的,浑身筋骨酸痛,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结痂,此际又迸裂开来,汨汨缢出
鲜血。明栈雪早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,虽仍是乌黑尼衣,尺寸却明显合身许多,内襟里还
露出白色的棉制单衣,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白的罗袜。
她撕下裙里的单衣下摆,先浸了盆中清水抹净伤口,再拿干净的棉巾吸干血水,处理金
创的手法甚是嫺熟。
耿照疲累已极,一身僧衣濡满汗血污渍,被扯得破破烂烂的,头脸手脚也沾满泥巴,是
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,再无余力,只得乖乖躺着任她摆布。明栈雪离开片刻,回来时不
但带了金创药、跌打酒,干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,还打了两盆清水。
「你真是厉害。」耿照强睁着浮肿的左眼皮,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微笑:「简
直......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。那水......是用头顶回来的么?」
明栈雪噗吓一笑,再也板不起脸儿,顿如冰消瓦解、春风拂过,彷佛整间房里都亮了起
来。
她笑了一阵,又忍不住蹙眉摇头,轻声叹息:「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,你便给人打成了这
样。你们男人啊,个个都好勇斗狠,打架之前,怎不先秤秤自己的斤两?」轻轻撕开他左边
袖管,赫见肘关节瘀肿如球,肌肤都胀成了青紫色;给风轻轻一吹,耿照便疼得皱起眉头。
「那人卸了你的关节?」明栈雪以指尖轻搭着检查,见他露出痛苦之色,俏脸微寒,似
是既生气又心疼,不觉动了一丝杀机。
耿照心中微感异样,上半夜的不欢而散彷佛早被遗忘,两人之间又回到了相拥交颈时的
亲昵,咬牙强笑:「又接上了。不过是想让我吃点零碎苦头,要真打残了我,那人只怕还舍不
得。」
明栈雪瞪他一眼:「逞强!」检视过的确没伤到骨骼,放心下来,轻叹了一声,拿起跌打
酒替他抆抹化瘀。耿照痛得龇牙咧嘴,她倒是咯咯直笑,两人谁也没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对话,
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。
耿照在娑婆阁里待到下半夜,查完三座书架,眼见灯油将尽,拿了几本经书权作交代,
为防黑衣人起疑,还特地撬下几枚金钮、金环揣在腰带里,又闭着眼睛打开暗门,按照后十
六句诗里的口诀走出阁子,关上门扉。
才一睁眼,还来不及说话,一记沉重有力的膝锤便将他撞得离地而起,旋又回过一脚勾
他侧腰,耿照眼前一黑,整个人飞下阶台。
黑衣人边笑着,边狠狠痛殴他一顿。耿照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:拳头、膝盖、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