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一四折 至此无争,混一执筹
蚕娘讲述前事时,耿照与胡彦之并不在场,不知灵蛇金剑为何物。
偏偏在座三人中,应有所觉的染红霞,不知为何听故事的本领特别冲钝,耿、
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,苦无更多线索参照,悄悄换了个眼色,都没作声。果然染
红霞「嗯」一声,喃喃道「是灵蛇金剑啊」,后续也就不了了之。
汇集三方情报,在背后操纵姑射之人的身分,可说呼之欲出,算上分坛被毁
这条,桑木阴固有「不得插手武林事」的祖训,对头既已杀上门来,那也不用讲
什么规矩,有冤报冤,血债血偿,算给耿照的反扑大计拉了个可靠的帮手。
况且,行空的身分若与妖刀阴谋联系起来,站在胡彦之的立场,等若多一份
说服母亲的筹码。
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卜、行踪不明,平安符阵营的唆摆决计脱不了干系,
依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」之理,狐异门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敌,仍有携手合作
的空间。
默契已成,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,主导眞相的发掘验证,以免重蹈当年
狐异门陷於孤绝的覆辙——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动手杀人,这回他们要
面对的,可不是区区一支邪道分流而已,百年来犹如散沙的七玄高手,首次团结
於少年的大鼸下,这可是连胤丹书都不曾达成的目标,足以让敌人心生忌惮,不
敢轻举妄动。
染红霞脸皮薄,纵使心里一千个、一万个愿意,当着蚕娘与老胡之面,不好
跟着耿照离开,蚕娘看穿她的扭捏犹豫,主动开口留人,说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
口诀欲授予女郎,耿照与胡彦之遂起身告辞,并肩行出小院。
「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级打手,教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来一只,只能说无量寿
佛了。」老胡摸摸颈子,连连拱手。「多谢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贱命,免在决战现
场喷作墙上一滩脓血,死得像颗西瓜。以你现下武功,都不够那灰衣人戳几下,
带上我干嘛?撸管开嘲讽么?」
耿照「噗」的一声差点噎着,拍拍胸口,一本正经道:「这我倒没想过,也
是一招。要不喷红的,要不喷白的,总有事做。」
「耶——你小子学坏了你!这嘴皮快的。」
「承教承教,是老师好。」两人你比比我、我指指你,稀哩呼噜,俱都一脸
坏「虽非敌手,未必不能一战。」
耿照与他嬉闹一阵,收敛形容道:
「那晚在冷炉谷外,我与明姑娘连手,以碧火神功为你重塑经脉,此际你的
修为已不同既往,相信你也有所知觉。我於内功一节的体悟十分粗浅,眼界也不
够宽广,说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诀来,然而对使用这副经脉还算有点心得,正需你
指点一二。」
胡彦之笑骂:「虚伪!传功就传功,指点个屁!我有无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
情么?」耿照也笑起来。
耿照的鼎天剑脉在近月之中,不仅迭遇大敌,甚且破而后立,於运用上累积
许多宝贵经验,早已跳脱李寒阳的武学范畴。他为老胡一一详述,也提出了自己
还未参透的疑难,胡彦之与自身的经验参酌印证,提出见解,两人有来有往,讨
论得极是热烈。
「这武功可不简单,」胡彦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,感激之余,忍不住
好奇。「有名目没有?李寒阳李大侠是凤翼山出身,一身的底子来自儒门正宗的
『三省功』,我瞧这套经脉运行之法,俭是够俭的了,却没什么温良恭让处,当
勇猛时亦分外精猛,实是一条全新的路子。」
耿照道:「当初在莲台之上,李大侠甘冒奇险,参酌自身脉行,为我收拾体
内诸元,塑得此脉。为纪念这份恩情,都管叫『鼎天剑脉』。」
老胡脸一垮,冷哼道:「去你的顶天贱卖!老胡大好男儿,虽非不卖,绝不
贱卖!我不管你啊,我身上这副,休想叫你那个破烂名儿,要叫,也只能叫『绝
不剑脉』。」
「……你高兴就好。」耿照哭笑不得。
但耿照与胡彦之的情况不同,李寒阳出手之际,耿照体内宛若熔炉,诸元行
将崩溃,犹如一块烧红的铁材,李寒阳以己身为蓝图,为他复位天地干坤,只能
说是因缘际会,躬逢其盛。
胡彦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,连精元都耗损极巨,离死不过半口气而已,
就算耿、明以外力拓宽他的经络气脉,也不能凭空生出新力来,必是三人的经脉
成一通畅无阻的大循环,耿照与明栈雪再以精纯的内功推动新脉,使老胡自身生
出新的内息来,方能成功。
且不说「重塑经脉」闻所未闻,便是一师所授,两人的功体亦各自独立,渡
入些许眞气没什么问题,要如推动自身一般,在第三人的体内自成周天,纵以老
胡见多识广,也早已超出他对内功的理解。
「你和那位明姑娘,到底是什么关系?」胡彦之双臂抱胸,罕有地凝肃起来:
「她自称是你的师父,莫非你这身内功……是同她学的?『碧火神功』是什
么来头,竟有这般通天之能。」
「碧火功出自《虎录七神绝》,即是岳宸风所修习的『火碧丹绝』。」
耿照犹豫片刻,心知此事难避,若要瞒着红儿,身边不能有人反水,遂将从
明栈雪双修碧火功一事说了。
「……详情便是如此。当时情况危急,我没有太多时间考虑,幸而明姑娘未
以师傅自居,或要求我做什么有违侠义道之举,於揪出幕后黑手一事,我有信心
说服她——」忽见老胡双颊晕红,颇有几分扭捏,胃里一阵不适,不由失色:
「怎、怎么了?」
「没、没什么。」老胡害羞道:「只是这么一想,那天你和她为我重塑经脉,
咱们仨也算间接三修啦,眞没想到第一次三人行,竟然就这么……矮油!讨厌啦,
人家不说惹。」
「……信不信我眞的揍你?」
玩笑归玩笑,龙皇祭殿内,明栈雪的确为了耿照出头,替胡彦之重塑经脉时,
亦不惜拚着修为损耗,全力施为,若是别有居心,断不致牺牲若此。老胡打量着
身畔的少年,沉吟片刻,才道:
「我不担心她,你心中的分寸,我还是信得过的。但这个女人曾与岳宸风那
厮谋夺虎王祠的家业,日后面对阿傻,恐怕你不易交代,此其一也。其二,岳宸
风的故事,你家二掌院也是听过的,我就不说三修的事了,以二掌院的刚直,若
教她知晓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,你就跪死在算盘上吧,到下辈子都别起来。」
胡彦之心思机敏,由碧火功略一发想,登时识破明栈雪的臭史,当初在祭殿
内的猜想,至此已无悬念。
「兄弟,你屋院里的事,我原不该插嘴。符赤锦虽是游屍门出身,我看她对
你是眞情至性,手腕也颇圆融,同染二掌院处得不坏,你要都收了做老婆,料想
问题不大。
「但鬼王阴宿冥,还有明栈雪之流,能不沾就别沾;以前沾过也就罢了,你
要想同二掌院有个美满结局,趁早看破红尘,管好小耿照,否则后院起火,怕你
后悔莫及。你知道一一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,现在人在越浦么?」
耿照红着脸摇头。
他不怪义兄多事,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远不止这些,便在天罗香内,就有苏
合熏、盈幼玉、郁小娥,五帝窟那厢还有弦子和阿纨姑娘……估计想杀自己的心
都有了,挠了挠后脑勺,没敢说话。
胡彦之笑着摆手。「喂喂,我可不是让你清心寡欲,挥剑自宫啊!你哥哥我
风流得很,下辈子都做不了道士,没道理教你吃斋。」
这点耿照丝毫不疑。
谷内众多俘虏之中,有两人极是特别。鬼先生为控制紫灵眼,将翠明端和玉
斛珠安插入谷,祭殿一战老胡破了「超诣眞功」的隔空控心之法,一掌切晕玉斛
珠,战后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,两人遂被严密看管起来。
同为七玄宗脉,又都是美貌少女,玉斛珠卧底的身分虽然曝光,接触的功法
与线报却是无足轻重,造成的损害与林采茵比起来直可不计,天罗香并不把主仆
俩视为战犯,甚是礼遇。出於游屍门紫灵眼要求,监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里,
以便就近照拂。
翠明端心性如女童,除以超诣眞功与玉、紫二人沟通,唯一同她说话能有反
馈的,仅老胡而已,显然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,非同小可。
玉斛珠对这位胡大爷十分冷淡,甚且抱持「以叛徒目之」的敌意,即使老胡
说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为弃子,她仍半信半疑,未肯尽卸武装;两人每日碰面唇
枪舌剑,什么不中听专拣什么说,虽是针锋相对,却能嗅出一丝微妙亲昵,关系
定不一般。
明端、玉斛珠,再加上与之若即若离的小师父紫灵眼,三妹还都同住在一个
院里,人说「三汤相撞」,不过就是这样。胡大爷还能吃得下饭、睡得阖眼,镇
日活蹦乱跳的,全不担心性命安全,如非艺高胆大,便是作死已极,总之不是常
人,甚得耿盟主钦敬。
胡彦之以为少年脸皮子薄,受了教训心中难免不痛快,索性直言。
「你个个都想负责,到头来一个也负不了,全辜负了也说不定,这就得不偿
失啦,盟主可要好生思量。」
「明白了,多谢多谢。」耿照苦笑着拱手。
两人於冷炉谷十分陌生,边走边聊,没留心路向,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眼生的
花圃,才见脚下无路,相视而笑;蓦闻树墙之后,传来哀嚎抽打的声响。
凑近一瞧,七、八名天罗香弟子围成一圈,裙下莲尖翻飞,踢着一团抱头卷
身的乌影,纵未悉见,想也知道是金环谷的俘虏。
耿照面色微变:「这是……虐俘!」正欲穿出树墙,却被胡彦之拉住。
老胡摇了摇头,起身拨开树丛,负手行出,朗笑道:「忒好的天儿,令姑娘
来活动筋骨哇?」众女闻声一悚,纷纷让至两旁。
为首之人却不肯让,手握弯刀,一身淡蓝裙裳,束得柳腰盈握,双腿修长;
一绺青丝自白皙秀额垂落,蹙紧的柳眉益显泪颜凄艳,丽色逼人,正是那外四部
的教使令时暄。
她咬得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硬直线条,冷锐的眼神与其说是敌意,倒不如说厌
烦已极,彷佛见着苍蝇蛤蟆,满脸的嫌恶。
「不干胡大爷的事,还请回避一二。」
「啧,再来一回你不嫌烦么?」胡彦之嘻皮笑脸。「要打便打,打不赢,这
人我便带走啦。」冲地上蜷成一团的男子伸手,怡然道:
「我姓胡,兄弟怎么称呼?」
那人两只手掌都未缠绷带,显非断指受刑的罪者,而是早该获释、却自愿留
下的那一批。「小……小人姓邓,叫……叫邓一轰。」
这个万儿胡彦之有印象,据说是兄长占领冷炉谷期间,曾痛殴过小耿的打手
之一,只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,侥幸逃过断指鞭笞的惩罚。
「邓兄,没伤着罢?」
「还……还行。」鼻青脸肿的邓一轰直不起腰来,显是挨了顿好打,便有胡
大爷撑腰,对天罗香的虐打苦刑心有余悸,小声道:「多……多谢胡爷。」
「邓兄若有意,我请盟主派人送你出谷,即刻起行。如何?」
邓一轰犹豫片刻,摇头道:「是俺……是俺不小心,下回别落单行了。不敢
劳烦胡爷。」树篱之后,耿照心中一阵不忍。谁愿意没事给人当沙包打?愿意留
下的人,无非是想着谷外营建新坛、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儿;离开冷炉谷,意味着
继续漂泊,朝不保夕,只消没被打到伤筋断骨的境地,邓一轰终究是选择了留下。
胡彦之环视众女,朗声道:「前两日诸位兴许都不在场,没听盟主说,这位
邓兄是自愿留在谷内的,不是俘虏,须得以礼相待。」一名少女怒道:「他们占
领冷炉谷时,怎不见对我们以礼相待了?」诸女纷纷附和,登时一片莺啁燕啭。
胡彦之不慌不忙,微笑道:「这么说也是道理。那几位姊姊打死他好了,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