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廿七折 环刀夜炼,铸月补天
原来阿傻子云上楼昏迷后,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,前日即便苏醒,身子虽然虚弱,
神志却十分清楚。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,纵无耿照的《道玄津》
手语居中翻译,两人整天相对无言,倒也混了个脸熟。
横疏影有先见之明,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,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,往王化镇郊的《夜
炼刀》修玉善居处一探。「此事必须秘密进行,万不能大张旗鼓。流影城是王侯世家,兵甲甚
多,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、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,可堪托付。」横疏影晨间秘密
前往客舍,对着他盈盈下拜。
「胡大侠若不答应,妾身......真不知道靠谁了。」
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,本想爽快接下来,灵光一闪,笑道:「流影城中卧虎藏龙,
怎会没有高手?承二总管看得起,我也没什么好推辞,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,只我一
人,恐怕应付不来。二总管若不介意,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,彼此也好有个照应。」
横疏影沉默片刻,忽然一笑。
「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,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,将刀与琴魔遗言一并面呈萧老
室丞。此去险阻重重,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,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,邪派固然有染指妖
刀的可能,东海正道七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,这一路只分想要妖刀、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,
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......如此,胡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?」
胡彦之陡然省觉:「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,旁人也能;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
想,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,万一六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,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代。
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,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;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,想抓就得看运
气啦!」思路一通,反倒不急了,鼓掌笑道:「那好!反正去白城山、去王化镇,起码前头十
几里是同一路,一起走也有个伴儿。事不宜冲,这便出发啦。」
横疏影垂头敛目,浓睫数瞬,剥葱似的窍白玉指轻抚扶手,忽然展颜一笑。
「胡大侠若要送行,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,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关系密切,若岳宸风
吩咐下去,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,不免寸步难行。」
胡彦之何等精明,问言一凛:「不妙,岳宸风三日前离山,赤炼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,自
己接获消息,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,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。若无十足的准备,此际谁也
摸不出白日流影城。」起身笑道:「二总管的吩咐,我记下啦。有件事,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。」
「胡大侠请说。」
「请二总管安排一只支持兵,驻紮在龙口附近,以防不时之需。」
横疏影笑道:「胡大侠所想,与妾身不谋而合,这点只管放心。」
胡彦之大笑起身,正要推门而出,忽然停步。「二总管有没想过,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?
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、都想要的刀,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!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,这个跟
斗也栽得不轻。」
横疏影扶案扭腰,转过一张妩媚娇颜,笑如春花嫣然。
「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,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。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到,却要从他人刀
斧下取回,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?」
蓬车在羊肠小径上「喀啦、喀啦」地颠簸着。阿傻换下女装,倚在车内一角,安静地从
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,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。耿照拆下车底的活板,取出一只近三尺、宽
约尺余的乌木扁匣,珍而重之,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。
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《伏羽忍冬》的琴盒。但此刻匣中所贮,却是受各方觊
觎的妖刀赤眼。
车座下除了琴盒,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导。老胡的配剑《狂歌》毁于万劫的不复
刀气,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,出发前一并藏入暗格中。
胡彦之精擅追踪术,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、巨细靡遗的路观图,蓬车在山间不住转
换道路,始终没有遭遇到赤炼堂人马盘查。耿照与他隔着吊帘,天南地北随意乱聊;老胡却
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、记忆地图,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,若非阿傻始终扭头远望,反应
冷淡,这一路轻松闲话,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。走着走着,不觉过了晌午。胡彦之「吁」
的一声,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,指着「翻过这个山头,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,向东再
行一刻便入镇区,向北是鬼头岭;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,不出两个时辰,便能抵达赤水
便当越城浦。流影城镇咱们的东南边,也就是右后方......」
他口里一边说着,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,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
的地形分布图,四周城镇、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,看得耿照乍舌不下。
胡彦之放下枯枝,抬目道:「......接下来呢,阿傻?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,你还记不
记得在哪里?」
阿傻读他唇形,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,想了一项,才指向北边的山形。
胡彦之笑道:「嗯,原来是在鬼头岭。」敛起笑容,对二人正色道:「从这里开始,咱们
就算入了险地。岳宸风何许人也?云上楼一搅,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。若阿傻所言为真--
阿傻,我只是假设一下,不是不信你--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,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
的隐居处,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,三种愿望一次满足,方便得很。」
「三种愿望?」耿照皱起眉头。
「杀阿傻灭口,杀你泄恨,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,要能给我一刀,想必岳老师会
很愉快。」
「他又怎能确定,我们三个一定会来?」
老胡哈哈大笑。
「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,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,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,
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......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门这口气,摸清楚他岳宸风的
底细,要不十之八九,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,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实力。」
商议妥当,老胡伸脚抹去地图,三人一齐驱车上路。
他将剑安置在手边,耿照佩刀在腰,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,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
兵突然袭击。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,行出里许,车架无法再进,老胡将骡子系
上一株老树,辕......等俱未解下,以备不时之需。-其时方入早春,积雪已融,满山的林树正
抽新芽,树顶兀自光秃一片,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,和着湿软的黑泥,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
些许深黝土色,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,午后的阳光正炽,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,遮光
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,仿佛凛冬回眸,於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。
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,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,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
块平坦的岩台,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,远望不见人影走动,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
害,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。
「就是这里?」老胡嘴唇翕动,却未发出声音。
阿傻点了点头,身子突然一阵颤抖,面色惨白。
耿照抓住他的手臂,直觉触手寒冷,阿傻恍然不觉,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。
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,提着双剑,施展轻功掠上岩台。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,
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,老胡踏在岩畔挥舞双剑,示意二人上前。
「我这里处处都看过了。他妈的!居然一个人也没有。」老胡笑?:「真是怪了,难道岳
宸风是谦谦君子,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,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?」
茅草屋后便是悬崖,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,其下林冠光秃一片,当真是一览无
遗,的确没藏什么伏兵。耿照耸肩道:「兴许还是没找到这里吧?若无阿傻引路,我们恐怕也
找不到。」
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,却无左右二厢,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。一旁另有两栋
小屋:一栋是谷仓的模样,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,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,摆着
简单的床褥几垫,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。
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,静静坐上床榻,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,止不住地发颤
着;一连几次,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。
耿照心中不忍,正要上前,却被老胡挽住。
「这一关,他始终要靠自己过。」老胡摇了摇头,面色凝肃:「过不了,一辈子就会困在
血色的梦魇里,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,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。那些东西,你想忘也忘不了,
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,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,其实并没有;指不定哪一天,它
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,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......」
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摄,?那间动弹不得,半晌才喃喃道:「那......该怎么办?」
胡彦之冷冷一笑,眸中却无笑意。
「他只能,学会和恶梦做朋友。」他轻声道:「和它一起吃,和它一起睡;笑着与它敬酒,
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......如此而已。」
耿照不禁一悚,回神才觉遍体生寒,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,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;
想想还是不对,语带试探地问:「老胡,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,到底是什么意思?」老
胡笑道:「什么什么做朋友?你晕头啦?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,别不长眼睛,给人家一点
空间,如此而已。」
两人来到茅舍西厢,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,赫见黝黑的斗室里,东一块西一块、
发黑似的溅满了大片褐黑色污渍,地上、墙上、破烂的竹椅上......简直是无处不在。积了蛛
网灰尘的屋角地面,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,依稀识得是女人的衣物一类。
茅舍简陋通风,就算什么血腥秽气,两、三个月见也已散得干干净净,然而一见室内的
景况,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,其势凶猛,宛若野兽肆虐一般,叫人不禁
掩鼻侧首。
「看来,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。」
胡彦之稍微推开门扉,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--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、地上染血
的柴刀,还有四处散落、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,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--摇头
道:「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!阿傻一刀劈了摄奴,还算便宜了那厮。走吧,这没什么好看的
了。」
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借,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,长、阔便与
一柄寻常单刀相似,可见喷洒的金刀惊人。以这片血迹为中心,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了小指
粗细的斜长血点,触目惊心。
耿照暗想:「看来,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。」
据阿傻之言,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,一身的艺业
都在这条左膀之上;年老重创,又失了用刀之手,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阳,惨死
在摄奴的淩冲酷刑之下。
「以残留的足迹来看,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,修老爷子屋里维护孙女与阿傻周全,情
急之下,空着手硬接了一刀。」胡彦之蹲下身来,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:「若非如此,
以『夜炼刀』修玉善的造诣,就算他年迈体衰,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。」
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,举袖拂去尘埃,见排上朱漆陈旧,以
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,叹道:「这块排位带将回去,足以证明阿傻说
的是实话。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,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,总不能自行捏造。可惜!『铸
月炼兮月如明』的清河修氏,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,补天秘式,从此都成绝响!」
「『夜炼刀』修玉善修老爷子,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?」
「嗯,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,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。」
两人转往东厢,此处倒是未受破坏,只是久无人居,积灰甚重。屋内有竹制的书架、桌
椅,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,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。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,拉开竹椅坐下,一
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;又打开书畔的屉匣,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。
耿照觉得有些不妥,低声问:「老胡,你在找什么?」
胡彦之低头不语,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,并未放回,翻到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
纸看得十分仔细,不住抚额点头,一会儿才介面:「喏,我在找这里。」
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,一本封面题着《清河后录》四字,另一本则是《铸月
殊引》。耿照奇道:「这是......族谱么?」
老胡大笑。「傻子,这是刀谱。」随手一翻,那本《清河后录》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,前
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,蹈海不显紧凑,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,整页挤满蝇头小楷,写的
似是八股策论一类。
而《铸月殊引》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,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,后
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,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,气韵生动,窍窍素手提着一柄尖
刃大刀,襟袂飘飘态拟神仙,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,却又不
觉得丑怪。
图解不比心诀,字数寥寥,耿照一眼就瞥见「铸月刀法第一式」的字样,扉页写着:「曰
『接天云路』。霏微阴壑兮气腾虹,迤逦危磴兮上淩空;云路迥接,灵仙仿佛,山中之人兮好
神仙,想像闻此兮欲升烟。」
那图绘得极有灵气,女子敛目含笑,双手并握,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,身上装饰的
璎珞、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,其势灵动,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。
他心念一动:「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。」稍加移目,只见下一帧图里女子持刀平举,
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,披巾、衣袂向上飘扬,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,整幅图
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。
耿照略加思索,登时醒悟:「原来如此!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,更是乘势一跃,由上
往下劈落!因此发飞衣扬,可见刀势猛烈。」想起注解的那句「想像闻此兮欲升烟」,脑海中
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,蓄劲三分,模拟羽衣飞升之态,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,余势不
尽,斜斜挥去。
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,不由得继续往下瞧,连看了七八帧图像,看得津津有味,
灵光一闪:「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,刀臂相连,大开大阖。
图中那柄剑刃刀看似颇沉,刀柄又异常弯长,若稍微握后一些,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
式,旋扫起来为例一定十分惊人。」
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了若指掌,在他们的眼中,武功是重心转移、力量分配,是
如何以强击弱,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,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,其细腻之处,又与刀
客、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。
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,只觉得图像中的意涵不尽,似有弦外之音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