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(1 / 2)

妖刀记 默默猴 10975 字 2个月前

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,响?淩波

白日将起,流影城一如既往,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。

执敬司是城中抠机,天未大亮,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。

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,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,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、梳

洗干净,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。

流影城中人丁众多,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,光膳房就有十几处,最大的食

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。铸炼房的工匠学徒、巡城司的精甲驻军、直属世子统辖的

多射司等,都不在一处吃饭;城主、城主夫人、世子,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,可

说是规矩繁复,千丝万缕。

执敬司是内院核心,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,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,但求吃饱,不

辨精粗。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,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,

也有讲究。

耿照、长孙穿妤衣服,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,漱去嘴里的酒气,搓搓冻僵的双手。快

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。

这「琼筵司」顾名思义,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,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、厨工杂役,统

一采办食材,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。大膳房里灯火通明,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。三倍於

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,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。

放眼望去,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、无一处不发出声响,明明没有门牖阻隔。清

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。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,形成旺盛而强

悍的生命力。

耿照非常喜欢这里。

离开打铁洪炉之后,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,他才稍觉得精神。

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,破口大?:「肏他妈的!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?还没天光,赶

着来领祭品啊!」长孙笑道:「是啊,都记得留你一份,晚点儿一起吃。」小厮咒?不绝,披

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,满口的烂黄板牙。

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、目中无人的,也就只有厨师了。

备餐时,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,嘶吼咆哮,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,

但耿照却非常自在i仕这里,无论烧好一钟姜豉烧肉,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、煮

成香滑的雕胡饭,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,看得见摸得着,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,与穿着整齐、

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。

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,并置於边角的一张大方桌,桌旁的大灶顶上,热腾腾的

粥锅兀自滚着,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,浆滑液涌,米香扑鼻而来。

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,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,随手打开橱门。

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,形色不同,连件数都不一样,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,其中有

漆有瓷,有镶铜、镶象牙的,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。

像何煦、钟阳等担任「三班行走」的高阶弟子,终日跟在横疏影身胖,权力甚至比各司、

院、堂、房的管事还大,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--但鲍昶、文景同等老

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,层层相因,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。

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,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,又有哪一

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。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,长孙非但不曾出错,就连钟阳爱吃夹

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、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,全吾拔得一清

二楚。

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,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,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。

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,忽听身后一人吆喝:「喂,执敬司的!」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。

他双手圈嘴,隔着大半个膳房,凶霸霸地吼道:「过来!」

两人对看一眼,才发现不知何时,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,集中到那厢去了。长孙小眼

微眯,拿手肘轻撞他两下:「瞧瞧去。」耿照点了点头,两人并肩走过去。

此时早膳已然备妥,各灶次第熄火,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,不复那种白烟飞窜、伸手不

见五指的奇景。

旭日升起,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,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,反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。

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抆手,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,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扇风......他处,

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,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,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

与寂寥。

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、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,犹如墓葬用的石椁,槽下四角悬空

架起,堆满了燃尽的柴薪,火苗已然扑熄。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,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,

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,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,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。

那小厮咧开黄牙,嘎声笑?:「来呀!又不是要烹你们,没用的东西!」周围的杂役们一

阵轰笑,粗言恶语此起彼落。

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,抓抓头问:「这是什么?」

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,呲牙咧嘴:「不识货!这是『棺材羊』!老泉头舍你们的,真是

糟蹋了好东西哩!」

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,雪雪呼疼,众杂役大乐,哄笑不止。

「老泉头的手艺,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?我呸!」小厮抠抠牙缝,笑得一脸坏:「别

说俺欺负你,你把这盖儿掀起来,俺就舍你一块!怎样?」

「闭上你的嘴,孙四!吵什么吵?」

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,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。

他高举左掌,对众人做了个「噤声」的手势,解下油腻的裙兜,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,

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:「老泉头,看样子石釜退温啦!您老要不瞧瞧?大伙儿都

盼着哩。」

耿照心中一凛:「原来他便是老泉头。」不禁多看几眼。

那人身形颇高,手脚如猿,骨架较寻常人粗大,只是稍嫌肉少,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。

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:汗湿的短褐,油腻的破旧布鞋,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,

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,才会虯起一绺一绪的肌肉线条,其上青蜿蜒筋,恍若盘根老树。

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,姓名已无人知晓,城里都管叫「呼老泉」或「老泉头」,来

历不明!起码耿照没听说过--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,独孤天威一吃成瘾,不肯

放人,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。

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,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,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

的。

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,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,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。想来呼老泉

既不管事,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,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,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

「老泉头」。

吁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,端碗回头,只见他生得深目高吁、鼻似鹰勾,紫

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,披散的头发微卷,色带暗赤,宛若陈年梅干,一看便知有异族

血统。

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,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,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。

耿照终於明白,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。

碧蟾王朝亡于异族,白玉京付之一炬,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,央土残破,百姓深恨异族。

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,一律开肠剖肚,绝不令其速死,可见仇恨之热。若无圣

上回护,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?

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,厨工纷纷让道,又忍不住伸颈踮脚,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。

他伸出左手食、中二指,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,点头:「行了。」声哑如磨砂,字音难辨。

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,长约四寸,几乎横过整条脖颈,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;

很难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,竟还能存活下来。

「郑师傅见他点头,如释重负,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,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,殷殷吩

咐:「气老泉头这道『棺材羊』,阙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,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。

记住,别挡了老泉头的光!」

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,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,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

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,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,挤得摩肩抆踵。

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,听呼老泉低喝:「开!」忙用力一掀。

谁知石盖挪开两寸,「轰!」又落下来,满槽白烟冲天窜起,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,触体

如灼!两名厨工慌忙退后,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,直如熟虾。

郑师傅气急败坏,遮着头脸想逼上前,边唤左右:「盖......盖起来,快盖起来!哎呀,釜

温已泄,坏啦、坏啦!」呼老泉一把拉住,摇了摇头:「别忙,来不及啦,这釜不开!」随手

一推,石盖「轧」的一声重又阖起。

便只一霎,鲜浓的肉香四溢,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。

耿照不喜羊膻,却忍不住歙动鼻翼,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,光用闻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

脂润的油嫩香滑,彷佛一口咬下,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,便有无数肉汁涌出......

「这......这是羊肉?」他推了推日九,一脸茫然:「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?真有这种羊!」

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,凄然摇头。

「你别问我。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,死都要尝尝。」

石釜陡被盖起,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,众人无不死命闻嗅,满面於思。郑师傅心痛如

绞,彷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,频频摇头:「可惜......哎,真是可惜了!」

呼老泉面无表情,哑声道:「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。放凉了再吃,也是滋味。」

郑师傅一愣,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:「是么?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。」心想这烂烧羊肉须

趁热才软糯可口,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,大违常理,却不知是什么滋味。想着

想着,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,扼腕之色尽去,不觉露出一丝微笑,索性多叫上几人,

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。

五、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,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,情况大是不妙。忽听迫:

「郑师傅,小人还有些力气,不如让我来罢。」众人讶然回头,开口的居然是耿照。

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,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,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,纷

纷讪笑:「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?」

「得了吧!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!」

「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,俺怕见了馋!」

「别逗了吧你!」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。

耿照一言不发,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。那瓮高约半身,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

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,说是水缸怕也使得。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,右手托住瓮底,好

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,左掌一松,卓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;瞬间全场鸦雀无声,静得

彷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。

郑师傅猛一回神,大是兴奋:「老泉头!这小子有两膀气力,让他试一试罢?」

呼老泉「嗯」的一声,指着石盖,对耿照说:「一次全掀开,面儿越大越好。」

耿照点头,放下水瓮,活动活动筋骨,抓着石盖用力一掀!

水气窜出的瞬间,呼老泉酱碗一泼,「滋!」窜起大片烧烟;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,

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,羊肉的鲜甜、膏脂的滑润,混合了韭菜青、腐乳

和酱油豆豉的香气,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。

热气散去,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--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、从中剖成两爿的意

思--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,彷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。

这道「棺材羊」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「水晶羔蹄」相类,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,

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,就像腊鸡、腊鸭一般,特别之处在於使用传热平均的

石釜烧上一夜,烧得骨酥肉烂、膏脂俱融,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,锁住肉汁,入即化,毫

无羊肉的膻骚。

呼老泉起出羊片儿,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,拆骨卸肉,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

在砧上,唰唰几刀,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,表整丁方,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,

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。

「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,瞧着不禁佩服起来:「快利本一家,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,

劲力却无丝毫浪费。手起刀落,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,当真厉害!」心想柴是硬的,煨烂的

烧羊却软嫩不堪,难以下刀。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,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。

郑师傅将羊肉分下,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,一咬之下,只觉皮酥弹牙,软嫩中

仍有嚼劲,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,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,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;肉

嫩筋融,入口绵化,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,口感妙不可言。

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,已抹上生姜粉、花椒粒等佐料,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、热

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,冷热一激,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,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

融渗透,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,留住羊肉的原味。

耿照一口未尽,频频吮指,忽见长孙坐在一旁,双手揣在怀里,面色十分阴沈,不禁皱

眉:「莫不是吃坏了肚子?」长孙缓缓摇头,低声道:「一没留神,狠咬了手指一口。好在没

嚼开,拇指应该还在。」

老泉头拆完了整片,大膳房无论上下,每人都分到一块,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

掉。他面色焦黄,瘦得浑身皮包骨,头发、衣衫格外肮脏油腻,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

白惨。

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,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,忙不迭塞入嘴里,雪雪呼烫,还

故意吼他:「你傻啦?连菜刀也不会拿,学人家吃什么!滚一边儿去!」众人都是一阵笑。

「那是谁?」耿照悄声问。

「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、过耳不闻的本领?」长孙日九正自郁闷,勉强瞟了一眼:「上

个月新来的。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,老泉头给捡了上山,姓名问不出来,脑子多半有些毛病。

孙四他们都管叫『阿傻』。」

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,低声道:「我瞧不像傻子,倒像有心事。」

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,神情肃穆,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。

「我不跟你争。你是有心事的专家,你说了算。」

耿照掀盖有功,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。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,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

的身心,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。

「谁知耿照才转身,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,塞进嘴里,嚼得汁油四溢,手指耿照大笑:「阿

傻傻,你更傻!执敬司的卵蛋蒙眼,白白孝敬了俺!」杂役们有的笑、有的嘘,闹作一团。

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,持杓猛敲:「吵什么!」场面立时安静下来。

他抬起下巴,遥指着阿傻:「阿傻,你过来!」

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,吓得打颤,畏畏缩缩上前。

老泉头面无表情,厨刀一挥,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,递给郑师傅。

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,大声道:「这间厨房里的功夫,你们要用眼睛学,用心学;最

重要的,是要用舌头学!」指着砧上的酱羊肉,对众人说:「这是老泉头的妤意,你们这些王

八羔子,一个个都给俺吃!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、吃进肚里,吃进骨子里,往死里记着;将

来有一天,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!」

膳房里静悄悄的,一点声音也没有,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。

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、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,在这一瞬间,突然都变得滦

沈内敛,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,像狼一样贪婪地记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。因为那

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,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......

少年呆望着手里汨着油汁的肉条,良久,倏地浑身一震,似有所悟,忙张嘴大嚼起来。

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「棺材羊」,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,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

贵客,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、晚宴,让琼筵司先行准备。

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,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,正自犯疑,忽见一名同寝弟

子匆匆赶来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:「你们......快......宣德厅......集合......」远方依稀有铜锣声

响,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。

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,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。

厅内,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,服色划一、挺拔俊秀,煞是好看。只有耿照二人最不

称头,位置恰恰就在门边,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,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,所幸前排

也无人注意。

横疏影亲点的书斋行走共有十二名,每班四人,一日分三班轮值,故称「三班行走」。其

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,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,听候调遣。扣除夜班补眠四人,

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,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行走至多不过六名,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,以

何煦、钟阳为首,分站主位两侧。

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,转身走入后进;不多时,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,垂帘微揭,

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,裸露的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,说不出的玉雪可爱,竟是

横疏影亲来。

众人一齐躬身,横疏影云袖一挥,当是回了礼,随意落座。

「诸位辛苦了。」

她抿了口茶,美眸环视,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。

「众所皆知,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。本城忝为东道,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,须

得妥善置办、务求善美,以免贻笑大方,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。」

青锋照、赤炼堂、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,每年均於上巳节(一月初三)前后举行竞锋

大会,各出器械,论断铸造优劣,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,为平望都的羽林军、劄关道

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。

这「三府竞锋」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,埋皇帝塚、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,

三十年来从未间断,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,广邀天下英豪、刀剑名家与会,已非单纯的竞锋

较技。

昔年天下未定,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阎军用,一时传为美谈。青锋照精於花工巧

造,赤炼堂掌握流邹江的漕运命脉,原料取得便利,两家於铸造量大质优、规格统一的刀剑

上,已有百数年经验;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,实不作第三家想。

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,却另辟蹊径,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,一剑须历时三、五

年而成,价抵万金,成品无不称手,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,相得益彰。另於奇门

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,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。

虽未赢过「三府竞锋」大会,近十年来,流影城於会上接头的生意,获利未必便逊於青、

赤两家。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,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,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,逐

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。

「正所谓:「气青锋照、赤炼堂,白日流影碧水长。」时至今日,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

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,不免大失身分,恐为识者笑。

「三府竞锋」至关重要,尤其三年一度、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,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

子,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,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,无端浪费时间。

耿照正觉奇怪,忽听她话锋一转:「......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,诸事繁忙,千头万绪,我

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。因此,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,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,

一在善政堂、一在挽香斋,毋须轮值,便宜行事。明确的职务区分,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。」

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。开春以来,关於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,都听得不新鲜了,眼

下终於是揭晓的时刻。

鲍昶挺起胸膛,左右投来或艳羡、或嫉妒的目光,五味杂陈,不一而足。

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,低声问:「是这两个没错罢?」

司徒管事微微一怔,见机极快,十慌不忙道:「小人们研究文档,考核能力,的确是这两

人最为合适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,再行定夺。」

横疏影摇摇头:「不用,你办事我一向放心。」打开签条,清了清喉咙,朗声念道:「庚

寅房长孙旭,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,精通算数、文书嫺熟,入城六载,言行忠谨堪付重任,

於兹荐用。」螓首微抬,遥遥投来一瞥,似是打量片刻,淡然说道:「准。」

「多谢二总管。」司徒管事团手作揖。

众人一阵茫然。「长孙旭......那是谁啊?」

半晌才有人省觉,失声脱口:「是日九!」

「啊,怎能是他?」

「日、日九?哪......哪个日九?」

「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!」说的人气急败坏,也不知慌什么:「没听管事说么?是老鲍房

里的日九!」

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。

长孙日九瞠目结舌,口水差点没淌下;偶一抬头,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,鲍昶咬

牙切齿,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,彷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,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

出油来。

横疏影接着念:「庚寅房耿照,王化镇庶民,中兴军之后,入城十二载。此子臂助义盟,

奋不顾身,嘉其忠勇,於兹荐用。」喃喃低问:「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?」语声

虽轻,前排却清晰可闻。

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,心下雪亮。无论二总管问什么,便只有一个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