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云暎站起身:“这里人多眼杂,我不便久留,医箱等下让人给你送来,对了,”他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:“栀子找回你医箱的时候,里面那块白玉摔碎了,段小宴送去修补,过些日子再给你送还回来。”
陆曈:“不用。”
“栀子摔坏的,自然该殿前司赔。”
“再说,”他笑了一下,“我看那块玉佩成色不差,光泽温润,应该是你珍惜之物。”
“段小宴找的那家师傅修补工艺很好,陆大夫放心,绝对看不出来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就掀开帐帘,弯腰走了出去。
林丹青恰好从外面进来,瞧见是他也愣了一下,看他走远后才回头问陆曈:“他怎么又来了?”
陆曈不语,拿起桌上药瓶。
药瓶精致,瓶身狭窄,瓶塞用一个小小的红木头刻着。
陆曈微微一怔。
神仙玉肌膏。
她看向帐子。
这人……
居然和纪珣送了一样的药来。
……
裴云暎离开营帐,回到了围猎场下的马场。
一出营帐,方才温情与笑意顷刻散去,宛如脱下面具,神色平静而冷漠。
诸班卫车骑都已随太子一行离开,只有零星几队人马留在此地。见这位素日明朗的指挥使一脸乖戾阴沉,皆不敢多话,赶紧避开。
萧逐风正站在马骑前重新套缰绳,见他来了,手上动作不停,头也不擡地道:“英雄回来了?”
他平日里虽爱嘲讽,到底克制几分,今日或许是烦得紧了,言语间尤其刻薄。
“你这一救美,殿下计划全打乱,戚家本来就对你不满,老师也瞒不住……”
他一扯缰绳,语气不耐:“你就不能忍忍。”
裴云暎站着一边,看他给马套上缰绳。
“萧二,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,五年前我在苏南被人追杀,有个小姑娘救了我。”
萧逐风扯着缰绳的手倏然一顿,擡眸看向他。
“她就是那个救我的人。”
夜里山风清凉,吹得远处河梁水中灯火摇摇晃晃。
沉默许久,萧逐风开口:“所以,你是爲了这个救她?”
裴云暎没说话。
救命之恩涌泉相报,殿前司禁卫们常把这话挂在嘴边——对那些他们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复。
但他救她却并不于此。
他想起白日看到陆曈的那一刻。
她站在一众权贵之中,浑身是血,脸色苍白,明明紧攥的骨节已发白,眸色却一片冷漠,不肯流露出一丝软弱。
像一头独自抵抗鬣狗的、伤痕累累的困兽。
甯死也不肯投降。
那一刻,他有一种直觉,如果陆曈今日真的当着众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头恶犬,有些东西,便永远也不可能弥补了。
其实,就算没有那只银戒,就算她并非“故人”……
此情此景,他也做不到作壁上观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萧逐风问:“提前得罪太师府,麻烦大了,你的陆医官也会有危险。”
以戚玉台之心胸,很难不对陆曈出手,而陆曈只是个翰林医官院的女医官。
裴云暎道:“今日起,我会让人盯着太师府动作,之后,我要进宫一趟。”
“这么冲动?”
裴云暎不言。
“算了,已比我想得好得多,还好你今日有分寸,我还担心,你会一怒之下杀了戚玉台。”
裴云暎打断他:“你没猜错,我就是想杀了他。”
萧逐风一顿。
青年神情冰冷,漆黑双眸里,杀意渐渐凝聚。
那时陆曈被围在众人之间,浑身伤痕累累,他险些没忍住拔刀结果此人。
若不是元贞在场,若不是怕给她招来麻烦,就算会打草惊蛇,他今日也非杀了戚玉台不可。
萧逐风打量着他脸色。
“就算是你救命恩人,怎么一遇到她的事,你就不理智。”
萧逐风道:“这可不是你的风格。”
黄茅岗林木静谧,云散山头,一轮明月照在半山腰上,把夜色也淋出一层惆怅。
裴云暎没说话。
爲何一遇到她就和从前不一样,爲何她出事他就会失控,爲何看她受辱他会那么愤怒。
明明这么些年,他早已铁石心肠……
人总要经历风雨才成长,他历来遵循此种规则,对自己对他人一向如此。
偏偏到她这里却生出不忍,不忍见她被残酷世情泼淋,不忍见她头也不回地撞向南墙。
远处围市灯影攒动,眼前树枝交映的暗影被风吹拂,在树下人身上洒下一片斑驳。
年轻人垂下眼帘。
“我也想知道。”
爲何……
唯独她不同。
……
盛京夏夜总是炎热。
云翳散去,澄辉盈盈,一阵风来,吹得庭前两丛青竹微微倾斜。
院中池边,有人影静静站着,满头白发被银月照出一层冷色。
池水清澈,完整的倒映着整个月亮,鱼食撒下去时,各色锦鲤争相浮起争食,微光便被捣碎成星。
最后一粒鱼食投下,小桥上匆匆行来一人,于老者身后几步停下,低声道:“老爷,小姐已经歇下了。”
戚清点头。
戚华楹这些日总是兴致不高。
赏花赴宴全部推拒,游玩踏青也兴致缺缺,太师府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,戚清让人邀了戚华楹往日交好的千金来府上陪她说话解闷,戚华楹也意兴阑珊。夜里更是早早地歇下。
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小姐有心事,却不知道要风得风、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伤怀。
“围场怎么样了?”
今日夏藐,皇室官家都去黄茅岗围猎,他年纪大了,不适合再去这样的场合,戚玉台却还是要随班卫前往。
“正打算与老爷说这件事,”管家垂首,“老爷,围猎中止了,太子一行已回宫。”
“中止?”
管家低头,将太子与三皇子同遭意外之事娓娓道来。
听完,戚清沉吟了片刻,道:“看来,对方已经按捺不住了。”
管家不敢作声,戚清又问:“少爷回来了?”
“已快至家门,不过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老爷,擒虎死了。”
这下,戚清面上真浮起一丝意外,转过身来。
“死了?”
“猎场上似乎出了点岔子,姓陆的医女杀了擒虎,本该问罪,偏偏裴殿帅站出来爲对方出头,是以……”
他没敢再说下去,四周一片寂静。
大少爷带着擒虎去猎场,又与医官院那头提前打好了招呼,就是爲了在围场上爲戚华楹出气。到最后反倒弄巧成拙,不止折了擒虎,还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。
一条狗事小,太师府的脸面事大,更何况,一开始,太师府是看中裴家这门亲事。
“没用的东西。”
戚清阖眼,神色有些厌弃:“一点小事都做不好。”
“老爷,裴家那头……”
戚家三番两次邀昭甯公世子来府上,裴云暎未必看不出来其中深意。他爹裴棣倒是识趣,可惜对这个儿子束手无策,作不得裴云暎的主。
原本戚华楹并不抗拒这门亲事,偏偏裴云暎如今与个平人医女不清不楚,还捅到了明面上。这门亲事不能继续了。
“裴棣养了个好儿子。”
戚清笑笑,浑浊眼睛映着清澈池水,泛出一点灰淡的白。
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。”
他道:“可惜了。”